記憶的流放與重現–火燒島六十年

 文、圖 / 曹欽榮  

今年,對綠島而言是非常特別的一年。

1951年5月17日,在那個白色恐怖、反共抗俄「抓匪諜」的時代,第一批政治犯被關入火燒島。從那個時間算起,到今年(2011年)已滿60週年;而綠島從2001年設立人權紀念園區至今,也已屆滿10週年;如果回溯到更早的日本殖民統治時代,從設立「火燒島浮浪者收容所」(1911—1919年)開始算起,則正好相隔100年。不論是綠島或火燒島,均代表不同時間的地理命名。也許在未來,綠島將因過去的歷史,而與火燒島、南島大洋及對永續生命的思考進一步連結在一起。

 

禁忌的「火燒島」vs. 傳奇的「綠島小夜曲」

戒嚴的白色恐怖年代,只能暗地裡提到火燒島。「火燒島」三個字作為禁忌的象徵,往往在生活情境中被無意地反映出來,像是大人用來警示小孩的說法:「不乖,警察就帶到火燒島!」這句話對今天40歲以上的成年人,大概還存有日漸淡去的模糊印象。台灣和「火燒島」命運同體的印記,標誌著不自由時代下人們的生活,這是內心世界與大海隔絕、和島嶼分離的實態。

「火燒島」在時間流逝裡蛻變為傳奇故事,那首「綠島小夜曲」傳唱不絕,美麗歌詞述說著人們在熱帶島嶼上與藍天碧海的愛戀,這種世俗傳唱的想像美感,成為人們內心的心緒。確實,那樣的心緒隱含著恐怖時代不能說的神祕色彩——究竟是誰在「火燒島」寫下「綠島小夜曲」的詞曲?又是以什麼樣的心情寫下的?字面意義讓人很快聯想到今天的綠島,或許這是政治犯在島上,年復一年低吟的望鄉心曲。台灣本島長時間流傳著這首歌是綠島的政治犯所作,更加增添歌曲與綠島的傳奇色彩。

台灣民主化之後,人們追憶集體不自由的時代,對當時許多安慰人心的歌曲產生好奇,「綠島小夜曲」最終被證實與綠島、政治犯都沒有關係,綠島的傳奇色彩卻為歌曲譜出更豐富、多面向的時代背景詮釋。「綠島小夜曲」因政治犯在島嶼上的歷史,更加引發人們的遐想。

標舉「不能忘記」的紀念碑

是歷史的偶然還是必然?千禧之年,台灣民主化也跨越世紀向前邁進一大步,首度政黨輪替所帶來的政治效應、社會氛圍,反映在平反歷史、保存紀念地的相關議程中。在平反歷史之外,為了「不能忘記」那段影響所有人的歷史,來自社會的動力促成了1999年於綠島設立「人權紀念碑」。紀念碑最初被稱為垂淚碑——用以銘刻讓無數母親垂淚的島嶼歷史;然而,綠島人卻認為該是去除島嶼污名的時代了——不再流淚,只要觀光,因而被改稱為「人權紀念碑」。

受難作家柏陽的文學書寫:「在那個時代 有多少母親 為她們囚禁在這個島上的孩子 長夜哭泣」,是紀念碑主要的紀念文字。對受難者而言,是垂淚傷心,也是反抗鬥爭的見證地,紀念碑象徵無數先行者的形跡,在風起潮浪磨刻下風化,歷史記憶正等待挖掘和探索。

 

被商品化的歷史想像?

2001年,規畫綠島人權紀念園區以及預計在綠島設立紀念博物館的行動,開啟了島嶼當代與歷史記憶對話的漫漫長路。中央政府在島上設立博物館,應是為綠島觀光加分吧!而島嶼觀光成長面對的廣泛問題,如水電、交通、公共衛生等等,是否能與「不能忘記」歷史的博物館想像和實踐兼容並蓄,為綠島帶來永續的發展?

綠島發展觀光二十多年來,目前每年約有35至40萬遊客到綠島浮潛、旅遊。20至30歲的年輕遊客約占年遊客總數的70%,她/他們從台灣本島舟車勞頓前往島嶼旅行,從台東富岡搭船45分鐘,橫越黑潮洋流到綠島,對島嶼的生命、歷史難免有不少想像和疑問。為什麼,又是在何時開始它被稱為「火燒島」?綠島看得到蘭嶼嗎?綠島有原住民嗎?關政治犯和流氓的監獄在哪裡?「大哥」和綠島有關嗎?

島上主要販賣觀光紀念品的街上,就有一家稱為「大哥的店」,不斷開發與海、島、監獄相關的紀念商品,長期熱銷。觀光與消費商品結合,並不稀奇。這些到島嶼觀光的年輕遊客,便是透過商品連起對島嶼的種種想像。然而,當她/他們初抵綠島,要如何想像60年前與她/他們現在年紀相符的上千位男女「政治犯」,是如何從軍法處(現台北市喜來登飯店)到基隆坐船,經過一天一夜搖搖晃晃地來到火燒島,所開啟的白色恐怖以及島嶼那頁難以磨滅的歷史?幾十年來,這些過去都封存在政治受難者的記憶盒裡。

人權園區應真實面對過去

直到今天,有些政治受難者一直不願再回到傷心地「火燒島」,或者幾十年已無從回去,1987年解嚴之前,她/他們知道島上一直關著他們的難友。在台灣民主化過程中,當她/他們上街頭爭取平反歷史、要回正義卻不可得時,是否曾想像島嶼那段幾乎被掩埋的歷史能夠就地保存?還是,就讓記憶隨海潮而去,消散在汪洋大海!當時,沒有人知道這個充滿人權的壓迫和侵害的見證場域,會成為今日的人權園區。

南非開普敦外海的羅本島(Robben Island)是常被拿來與綠島園區相較的範例,因為種族隔離政策監禁曼德拉等三千多位黑人政治犯,在1994年南非民主化後,1997年成為國家博物館,1999年登入世界文化遺產名單,監獄島蛻變為記取人類爭取自由的反抗鬥爭紀念地、全國人權教育朝聖地。南非民主轉型期中的「真相與和解委員會」典範案例,成為全球民主轉型國家新文化的代表,羅本島以國家之名設立博物館,永遠銘記種族隔離的歷史記憶。

我國文建會已宣布將綠島和景美人權園區合組為國家人權博物館。我們在綠島設立紀念館,是否也顯現了銘刻白色恐怖歷史記憶的決心?島上的導覽解說員常常順口這樣介紹:「這裡,關過228那些人。」或許不全然錯,但比較準確的說法應是「關過白色恐怖那些人」。因為228、白色恐怖的歷史還未被清晰地書寫,一般社會大眾對228、白色恐怖歷史關聯性的了解,有待台北/國家228紀念館、綠島/景美人權園區,努力為觀眾明白、細膩地解說。

重建記憶,書寫青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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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51至1965年的新生訓導處時期,將近兩千名「政治犯」如何在綠島度過15年歲月?經過無言又封閉的幾十年,在新世紀的開始,更多的記憶娓娓地漫岀。例如作家楊逵及228事件時參與埔里反抗戰役的鍾逸人,都曾於1950-60年代期間被關在綠島。而因228事件受難的畫家陳澄波的學生歐陽文,與楊逵、鍾逸人均為綠島新生訓導處的同期「政治犯」。他們分別以筆紀錄了那段歲月:楊逵寫下綠島家書、鍾逸人寫下厚重的回憶錄、歐陽文以攝影和繪畫紀錄了火燒島。這些紀錄都是重建綠島人權園區歷史記憶的寶貴素材。

而從人權園區設立的10年來,許許多多受難者陸續重回傷心地,為了重建歷史記憶,參與、挖掘紀念館的有形和無形遺產。由於曾經在綠島被關押15年的受難者陳孟和全心投入,才能完成園區「新生訓導處展示區」(2010年5月17日正式開放)、「新生訓導處全區模型展示區」(2011年5月17日開放),展出新生訓導處時期的部分樣貌,至於歷史的全貌,還需要全社會的持續重視和紀錄。島嶼園區正在以我們自己的方式寫下歷史記憶,但是,還有許多等待我們共同採掘的有形、無形遺產,例如:園區保存完整監獄形式的國防部綠島感訓監獄(綠洲山莊)的官方檔案、口述訪問,則相對稀少。

此外,如何詮釋園區不同時代的政治宣傳標語,如「滅共復國」、「台獨即台毒 共產即共慘」、「毋忘在莒」、「三民主義 統一中國」、「實踐三民主義 光復大陸國土」、「復興中華文化 堅守民主陣容」等等,這些遺址現場的遺留物可以視而不見,也可以透過細膩解說來豐富對過去的認識,提供遊客與記憶相遇的深刻旅行經驗。這是全球黑暗觀光(Dark Tourism)(註)在我們島嶼的獨特運作方式,若再加上對冷戰時代歷史背景的說明,也許會讓外國觀光客更容易理解。

「黑暗觀光」形塑新未來

到綠島旅行的外國遊客逐漸增加,而每年35萬遊客所帶來的環境衝擊,與世界上許多新興島嶼觀光面臨極為類似的永續課題。曾經,到島嶼體會深度生態度假的旅遊型態被廣泛討論,但是,遊客全程運輸是否符合節能減碳的原則?島上提供遊客兩千輛機車、遊客增加所造成的水電負荷、以及垃圾問題等等,觀光不只帶來環境衝擊與亟待解決的永續課題,外來者對在地生活型態的影響,也形成島嶼人文、經濟、社會生活不可逆的改變。

有受難者念念不忘幾十年前他們在島上為了生存下去,而砍樹造屋、闢地耕作,使得島上較大的樹木都被砍伐殆盡。他們認為有生之年應該回饋島嶼。畢竟島上自然的一切,空氣、土地、水、和島民在他們最艱難的時刻給了最溫馨的回憶。這不只是感恩的心情表露,更涉及幾千人流放島上時,自力更生、自我充實的可貴精神。用今天的話來說,「永續」的意涵,在島嶼過去歷史的不同階段,產生了今天的啟發性意義,挑戰著我們實踐永續環境(社會)的決心和作法。

在島嶼設立國家紀念博物館,面對的不只是過去的歷史記憶,還必須找出獨特的歷史遺址所能帶給當代觀眾的深刻對話。來到島嶼旅遊不只警覺到我們過去所不知道的歷史,還須從這個遺址現場——混合著人類規訓思維的鋼筋混泥土監獄中,得到我們自己在過去如何對待異己、踐踏環境的省思。黑暗觀光在台灣和綠島所產生的特別意義因此涵括了三個層次:島嶼以人權之名設立博物館,此遺址博物館則兼具了過去、現在、和未來間交互反思的關係,而周遭環境則提醒著我們環境權與人之間的對話。

白色恐怖受難者初抵綠島60週年、綠島人權園區設立10年,都帶給我們從歷史的經驗深刻反思的機會。研究黑暗觀光的Peter E. Tarlow也曾經指出:「這些事件,不只是歷史悲劇,且觸及我們的生活,不只從情感觀點,也衝擊我們的政治和社會政策。」綠島人權園區紀念遺址不只是島嶼觀光的記憶景觀,台灣對於戰後228、白色恐怖歷史重大事件的紀念過程,與島嶼觀光旅行結合之後,將衝擊我們對歷史的認識、我們的日常生活,然後重新塑造我們自己。

**註釋**

「黑暗觀光」意指造訪悲劇的發生地,如波蘭奧茨維茲(Auschwitz)納粹集中營和紐約世貿大樓911驚爆現場(Ground Zero),或參觀歷史戰場,如英國玫瑰戰爭的柏斯沃茲(Bosworth)和美國南北戰爭的蓋茨堡(Gettysburg)等等。

「黑暗觀光」(Dark Tourism)於1996年首次出現在《國際遺產研究期刊》(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Heritage Studies)的一份特刊中。這個辭彙的起源最早可追溯到歐洲的黑暗時期,當時的教士會到墓地或是和宗教有關的殉難地點弔唁。而在1815年有名的滑鐵盧戰役地點,以及最早的美國南北戰爭地點Manassas,則成為第一個和戰爭有關的黑暗觀光景點。

[小編按]  本文為本次藝術季策展主持人曹欽榮先生應《人籟》雜誌之邀撰文。原文可見於《人籟》當期雜誌。

2 responses to “記憶的流放與重現–火燒島六十年

  1. 您好:

    我是人籟論辨月刊網路編輯莊媛晰,我在網路上看到貴公司的網站* 2011 綠島 ˙ 和平 ˙ 對話*(
    https://2011greenisland.wordpress.com/),正好我們五月的專輯為空間解嚴
    ,當中包含一篇記憶的流放與重現—火燒島六十年的文章,也有在貴網站看到,不知道能否麻煩您直接和我們交換連結呢?
    我們可以在e人籟刊登貴網站的小圖,也希望您將我們提供的小圖放在相關文章之中?

    感謝您!

    祝 順心如意

  2. 莊小姐,方便留您的聯絡方式給我們嗎?

    我們活動的email是2011gisland@gmail.com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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