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側寫] 6/10~6/12 受難者吳鍾靈、蔡寬裕綠島行

文/ 陳銘城

綠島,綠洲山莊外。

6月10日一大早,在松山機場與受難者前輩吳鍾靈(左)、蔡寬裕會合,搭機前往台東,再租車至台東縣東河鄉泰源監獄,進行採訪。下午搭船前往綠島,進入綠島人權文化園區,除了錄影採訪之外,也安排兩位受難者前輩,於次日的人權教育觀摩時,為來自南島社大、台東旅遊協會與花蓮東社的學員做參觀的導覽解說。再隔日更請兩位前輩現身說法,在座談中講述當年他們坐牢的情景。

台東的天氣,可說是豔陽高照、晴空萬里。驅車前往泰源監獄,路上在東河吊橋和小馬隧道短暫地停留,做簡短的訪談拍攝。充足的陽光對攝影工作而言是拍攝的好時日,但是沈重的器材,在烈日下扛來揹去也是件苦差事,同行者都汗流浹背。

85歲的政治受難者前輩吳鍾靈,在台東的山路上,望著返回泰源監獄的方向。詹亞訓/  攝影

蔡寬裕前輩當年在泰源監獄時,服醫務室的外役,因此有機會分別和泰源事件的主導者鄭金河、江炳興見面,利用獄外的芒草遮掩,傳遞訊息。蔡寬裕更三度藉著搭車到台東醫院出公差,估算外出的路程和時間,也勘查起義的相關地形、路線。沿途他不畏酷熱,細細說出泰源事件的時空背景,並在已變遷的監獄現址,找出當年泰源監獄的大門,指出泰源事件中服外役的受難者在山谷中工作的位置。

由於蔡寬裕了解起義的重重困難,所以一直都扮演著「踩煞車」的角色。當時獄中有不少人聽聞起義的計畫,蔡寬裕說:「當時做是死,不做嘛是死。」難友陳三興告訴他,鄭金河、江炳興、陳良、詹天增、謝東榮已抱一死的決心,別再勸阻了。1970年2月9日,大年初三,鄭金河等人持刀刺殺警衛班長,動手奪槍。未料班長大叫驚動警衛連,幾位原本交情不錯的連輔導長和衛兵,在對峙了一陣子後,叫他們盡快逃離泰源監獄。

79歲的政治受難者前輩蔡寬裕,在台東泰源監獄的高牆刺網旁接受採訪,描述當年囚禁政治犯的監獄狀況,並針對泰源事件,向採訪團隊做解說。曹欽榮/  攝影

這起奪槍越獄逃亡事件,無法按計畫攻佔台東中廣電台、對外宣佈台灣獨立,反倒全面封鎖消息,大軍進入台東,祭出懸賞並找原住民青年協助搜山抓人。逃亡數天後,參與泰源事件起義的政治受難者紛紛被捕,其中鄭金河、江炳興、陳良、詹天增、謝東榮等五人被判處死刑,僅鄭正成因鄭金河聲稱他是受挾持逃亡,才免於一死,但仍加重刑期十六年。他可說是鄭金河為日後見證留下的活口,其餘泰源事件的知情、幕後參與而未被供出者,至少還有二、三十位,像是蔡寬裕、柯旗化、李萬章、鄭清田等人,從泰源被移送綠島後,皆在刑滿後再送感訓,另外囚禁三年。

受難前輩蔡寬裕在泰源技能訓練所(泰源監獄現址)正門接受採訪。曹欽榮/  攝影

離開了泰源監獄,一行人再前往綠島人權文化園區。參觀新生訓導處和綠洲山莊後,蔡寬裕談到自己關在1972年啟用的綠洲山莊僅兩個月,但卻是少數被送到綠島指揮部,新生訓導處感訓第六中隊「留訓」,延長刑期的受難者。他帶領同行訪談錄影的工作團隊,指出當年第六中隊的位置,以及流麻溝旁的遺址。同時也到綠洲山莊放封的空地,勘視未來計畫設立的「泰源事件」紀念碑,期望能與其他石雕創作品一樣,以藝術造型創作,豎立在禮堂前方空地。

6月11日,人權教育體驗營有兩個梯次的學員參訪,第一梯次包括南島社大和台東縣觀光旅遊學會的成員54位,分別由蔡寬裕前輩和陳銘城、吳鍾靈前輩和曹欽榮帶領導覽解說,期望這些學員日後可投入綠島人權文化園區的導覽工作。第二梯次的28位學員在中午抵達綠島,他們分別來自花蓮東社、日安花蓮和阿綠姊妹會。參觀了新生訓導處的展示後,學員們隨同吳鍾靈、蔡寬裕兩位前輩步行至第十三中隊的「新生訓導處公墓」。1972~1975年間,每年都由政治受難者們募集公款基金,分別在春、秋兩季祭拜第十三中隊的死難者。在台有親人的死難者,在拾骨後其骨灰得以送返老家,目前仍留在十三中隊的,多是來自中國的難友與當年病故綠島的官兵。蔡寬裕指著已拾骨回台灣的死難者墓碑「廖啟川之墓」說,這是當年他親手製作的墓碑,隨同前往祭拜、追悼的學員,神情大多嚴肅而感動。

攝於2009年,受難前輩蔡寬裕親手製作的,病故綠島的死難者廖啟川的墓碑。曹欽榮/  攝影

6月12日,85歲的吳鍾靈和79歲的蔡寬裕兩位受難者前輩,與學員共同在綠洲山莊參加人權教育觀摩座談會。吳鍾靈簡略地介紹了自己黃埔軍校22期生的背景,提到當年軍校來台招生,他和黃深柱、林再受等台籍軍官考取後,奉派至重慶受訓。當時同行的軍校同學蔡再傳請他經過上海時,陪他到上海的花街去尋找、探聽他妹妹的下落。原來蔡再傳的父親蔡天開曾經是彰化二林的議員,妹妹是一位年輕貌美的小學教師,1947年228事件發生時,某位部隊的連長看上了蔡再傳的妹妹,一再逼婚,且以要逮捕她的父親來要脅。做女兒的雖百般不願意嫁給不認識的外省籍連長,卻禁不住母親跪地請求她答應婚事,只有這樣,才能保全父親。

受難前輩吳鍾靈在人權教育觀摩座談會上,與學員講述自己從黃埔軍校的軍官變成政治犯的經過。詹亞訓/  攝影

蔡再傳的妹妹被帶走後完全沒有音訊,外省籍連長的部隊也調回中國,蔡天開一再打聽,仍然沒有女兒的消息,這件事情也成為他臨終時最大的遺憾,認為女兒是為了他這個父親而死。透過上海同鄉會打聽,他們猜測蔡再傳的妹妹可能被幫派的人口販子控制,但是同鄉會不敢得罪幫派,勸吳鍾靈和蔡再傳放棄、不要再找了,並告訴他們,即使找到了,也帶不回台灣。

吳鍾靈說完這段令人憤慨又無奈的故事,繼續談到自己軍校畢業後在保安司令部任職上尉情報官,負責訓練年輕的憲兵,當時他曾經私下照顧一些政治受難者,送他們牙刷、毛巾等日用品,後來因為友人陳金龍常走私日本,接觸到「台灣共和國臨時政府」大統領廖文毅的人馬,而吳鍾靈向他們提供了軍校同學的名單,因而牽連了當時在總統府擔任警衛連長的同學黃深柱,以及另一位同窗林再受,各判刑10年。

吳鍾靈先後在新店軍監和泰源監獄坐牢,多次遇到過去在保安司令部的同事至監獄巡視,他們總是再三告誡他,不可跟其他政治受難者提到過去的職務和工作內容。從管理政治受難者的軍官變成階下囚,這樣的轉變實在很諷刺。

綠島的政治犯監獄被各種盡忠教化和反共的政治標語環繞。此次重返綠島,站在「四維峰下」的吳鍾靈(左)與蔡寬裕兩位前輩,應該已離開了那些標語制約的陰影。曹欽榮/  攝影

他有三個孩子,經過了10年,他出獄回家時大女兒已15歲,亭亭玉立的少女認不出自己的父親,很有禮貌地對他說:「歐吉桑,進來坐啦!」聽來令人不忍。出獄後的生活艱苦,還好因為日文不錯,能招呼外國觀光客,好不容易在台北市中山北路找到一間飯店的行李員工作,卻因為警員的調查,不久後即被飯店經理辭退,理由是:當時蔣介石的座車每天經過中山北路,沿途的商家不得僱用有政治犯前科的人。

儘管一再找工作、生活不易,但是泰源事件發生,詹天增被槍決後,吳鍾靈想起當年他出獄前,難友詹天增請託他:「出去後,有空去金瓜石看阮老母,伊的目睭看嘸。」才明白他早有決心在獄中起義,因此要吳鍾靈代他看顧失明的老母親。從此以後,吳鍾靈和太太經常到金瓜石去探望詹天增的母親,並帶食物、日用品給老人家,也常接老人家到家裡住一陣子,再送她回金瓜石,直到老人家逝世。這樣重情重義的故事,讓在場所有人聽了都非常感動。

蔡寬裕也說出泰源事件之所以一直不被外界知曉,一方面是獄方想以「逃獄」來淡化事實,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少數知情的受難者在當時也不敢談起,否則又要被感訓延長刑期。當他說到泰源事件被槍決的五位烈士,屍首被放在大木桶中,尤其詹天增的灰骨還是草草地埋在金瓜石家中的牆縫中時,蔡寬裕前輩也不禁激動,紅了眼眶。這樣的遭遇也讓他體悟出自己的半生,其實是台灣人的縮影,當時戒嚴下的整個台灣,無論獄中、獄外,其實就是個監獄島。

《泰源事件演義——火種》一書作者、政治受難前輩林樹枝(左),與蔡寬裕在泰源事件41週年追思禮拜上交換意見。曹欽榮/  攝影

泰源事件18年後,政治受難者聯誼總會成立,並首度在台北義光教會舉辦「泰源事件追思禮拜」。筆者當時任職於自立晚報,報導了這個消息,才讓事件曝光。在那個年代,許多人都是第一次聽到「泰源事件」,包括被遭槍決的鄭金河等五人視為精神導師的彭明敏教授,以及從事台獨運動數十年的台獨聯盟主席黃昭堂。為了讓更多人了解「泰源事件」,政治受難作家林樹枝預計在7月3日發表新書《泰源事件演義——火種》,同時也希望能為泰源事件的受難義士建紀念碑,這是許多當年關在泰源監獄的難友未完成的心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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