抓人誘捕放人要保--「白色恐怖」紀事之二十一

文/胡子丹(政治受難者)

(本文經作者同意轉載自台灣傳記文學月刊總622期)

 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,中國國民黨在台灣,最大最不講理的劣政之一是,抓人是祕密誘捕,放人卻必須找保;保人更有資格限定,如係平民百姓,兩位中必須有一個鋪保(公司行號的負責人即老闆),而軍人則一定要少校以上,這當然是惡法又不合情理,尤其對追隨老蔣的政府逃難來台竟被捕的娃娃兵們,他(她)們初到台灣,家陷大陸,稚齡二十左右,在台無親無友,十多年恐怖隔離後,根本不知同僚們流落何方,即使有了聯絡,他們也不一定敢於作保。所以,在那白色恐怖年代,一旦成為「寧可錯殺一百,也不要放掉一人」的一員,或者不是「黃巢殺人八百萬」的漏網之魚的話,坐牢坐了多年,有幸等到刑期屆滿,被認定「行狀善良,悛悔有據」(「國防部台灣軍人監獄開釋證明書」上「行狀及悛悔情形」欄的制式填具),那就要無語問蒼天,保人何處尋?日日夜夜等待煎熬,又煎熬等待。除非上天見憐,奇事降臨。

胡子丹-新▲胡子丹2002年8月29日攝於綠島人權紀念碑。(潘小俠 攝影.台灣游藝 提供)

  以我個人為例,倒真的上天見憐,奇事降臨;不是我找到了保,而是保人撞到了我,是任何人包括我自己,誰也不能相信的事。容我細說端詳。

  1960(民國49)年1月5日,年假剛過。我在綠島新生訓導處(即政治犯監獄)第三中隊指導員室。指導員找我談話。

「你刑期已滿,怎不見你寄保單出去?」
「報告指導員,多年來,您見過我發過一封信嗎?見過我收過一封信嗎?」
「怎麼回事?你是第一批來綠島的罷?」
「對!我是第一批從軍人監獄押解綠島的;那是民國40年5月17號的事。我是名軍人,自從38年12二月3日被捕後,從來沒有和外面人通過信,家人全陷大陸,在台灣的同學們怕都怕死了,我就是因為軍中兩名同學通信,信上問我一聲好,我沒看信,更沒寫信,就被捕了,一關十年多。再說,同學們現在何處我也不知道,想通信也沒法子通,即使聯絡上寄保單去,他們也未必敢保。」

  指導員無語。

  1960年2月某一下雨天,寒流過境,停工停課,我路過熱水澡堂,管堂的王玉祿難友,正是我班的前任班長,也是在刑期已滿,無保待保中;他高聲招呼:「要不要洗熱水澡,裡面沒幾個人。」我在綠島三千多天,都是在流麻溝冷浴,見他熱情招呼,心想,以病號資格洗一次熱水澡也不為過,因為我自去年12月2日刑期屆滿,指導員特准我暫住病房待保,記得病房主任是胡鑫麟難友。胡「主任」(被捕前任台大眼科主任)幽默,說我「政治病」住院也得吃藥,吃的是維他命丸,早晚也得按規定測體溫量血壓。作息時間和隊上規定相同,只是不參加勞動也不上課,所有公差和活動都豁免。這下我可發了,隊上伙食費撥來醫務室處理,而隊上加菜時也有人給我送來一份。住院兩個多月,我胖了足足三公斤。

  那天被王班長招呼洗熱水澡,我喜孜孜掀開厚厚門簾,一陣熱霧迎面襲來,一盞大概十燭光的電燈泡孤伶伶高懸頭頂,昏昏黃黃,胴體幢幢。洗澡人用臉盆舀熱水、加冷水,蹲在地上搓搓、沖沖,哼哼、呵呵,好舒服!好享受!袒裼裸裎,糢糢糊糊,想來都是官兵們;我,一名囚犯,竟和他們光溜溜平洗平蹲了,真平等!洗著洗著,想著想著,忽然注意到,一位面對面蹲洗的人,似乎老在打量我,難道,脫光了赤裸裸的我,出了什麼差錯?坐牢多年養成了過分容忍的習慣,我仍然不聲不響地繼續沖洗。這傢伙開口了:「你不是胡子丹嗎?你不是十年,聽說出去了嗎?」「你哪位?」話一出口,沒等他回答,立刻想起,補上一句:「你們軍艦擱淺了?」

  我知道,還是去年(民國48)11月間,聽說有有艘永字號軍艦在燈塔附近擱淺,動力全失,是芙瑞達(Freda)颱風惹的禍;距今將近三個月,軍艦還沒有被拖走,所以他來洗澡,這傢伙居然是我海軍同僚,曾和我同在興安號軍艦上服役,現在是這艘擱淺軍艦的艦務官。只是尊姓大名一時記不起來,寫這篇稿子時,還是記不起來。那時段,我對找保的事幾乎絕望了,沒想到,我被捕後十年多來第一次洗熱水澡,竟洗出了希望!事出突然,我彷彿登上了連綴往日情境的救生伐。

  第二天他來新生訓導處正式會客,當了指導員的面我把保單交給了他,不過他不是我的保人,因為要少校才夠格,那年他上尉;他撂下了話,他去找兩位少校同學作保。

  說起來,事有因緣巧合,找妥兩位保人以前,先讓我說一說,何謂因緣巧合。這艘永字號軍艦為了躲避芙瑞達駛進了綠島公館(舊名柴口)海域,這海域暗礁密布,海圖上當然明確繪載,可能霧大夜深,她竟觸礁擱淺了。這燈塔的興建,就是為了防止船隻擱淺而興建。公元1937年12月,有艘那時代堪稱全世界最大的豪華客輪胡佛總統號(President Hoover)從基隆出發前往菲律賓途中,也在這兒擱淺,綠島居民施以援手,獲得國際間讚譽,美國當局透過紅十字會捐款興建了這座燈塔。因胡佛號擱淺而有了這座燈塔,事隔二十二年後,因為這座燈塔而有了永字號軍艦的擱淺,又因為有了這軍艦上的艦務官來新生訓導處洗熱水澡,而十多年不曾洗熱水澡的我,居然就在同天同時段也去洗熱水澡。光屁股洗熱水澡,就洗出了這件因緣巧合的事!

  我曾向同學或同僚們多方打聽,如有人看到這篇文稿,請告訴我,那艘軍艦是永什麼的?那位老兄姓啥名甚?

  這位老兄洗澡後約半個月,來了信,說保我的人都不是現役軍人,一位是剛剛退役在美軍顧問團工作的同學王辰伯兄,另一位,在高雄做生意的林金帶先生,是同學王永久兄間接又間接找的;那年王是少校副長,做保剛夠資格,但是,政戰官好意提醒他,你如果敢做政治犯的保人,升任艦長鐵定無望,岸上其它主管職務也不可能。遺憾的是,他後來雖然上校退役,艦長或是其它主管都沒有他的份;顯然是受了有我這麼一名被釋放的政治犯的影響。他受累無辜,我抱歉奈何!

  1960(民國49)年3月7日我離開了綠島,到了高雄,先去拜見林先生,大恩不言謝,他陪我去警察局報了到,又陪我在區公所登記了戶籍,一連兩晚我都睡在林先生店裡的床鋪上,他去別處睡了,不料卻給他帶來了很大麻煩。這事情還是兩年以後,我被那位間接又間接的朋友告知的。說是管區警員在我到警局報到的第二天便去找我,我不在,他和林先生有段對話,極為經典:

「你既不是他的朋友,為什麼敢保他?」
「朋友的朋友就是朋友,政府敢放他,我為什麼不敢保他?」
「你看,他現在人就不見了,他到什麼地方去了呢?」
「他現在被放了出來,就是自由人,他出去到處找工作,怎麼能說一定到什麼地方,請晚上來,他會回來睡覺。」

  林先生實在大好人一個,尤其他是在地人,如此膽識!如此豪氣!而且,事後噤聲不語。兩天後我離開了,想來他還是有麻煩。那位間接又間接的朋友再三關照我,千萬不要和林先生聯絡,免得麻煩不斷。後來我和林先生真的失去了連絡。

  失去了聯絡將近六十年後,我和林先生終於有了聯絡,而且見了面。

  我來台北後,經過兩三年的不安定後終於安定,成了家也立了業,我參加了一個網球俱樂部,晨間勤打網球;閒空時也常寫稿,有篇文章寫到了這位保人林先生。我認為人生不是賭氣或喪氣的事,面對挫折絕不能自甘挫折,跌落深坑也要自己爬出來,他人的幫助更要記在心頭;人老了最寳貝的資產就是回憶中的懷恩。我生命中除了保人的意外,居然又有了一次意外,球友中有林美足老師其人,她看到了這篇文章,立刻給她居住高雄的姐姐打電話,她姐夫鍾火成先生(前海關關稅總局長,2004年退休)正是這位林先生的好友。林先生證實了確有此事。一生快意有幾回!他決定來台北和我見面。

  2009(民國98)年2月27日,我們約好了在台北市福華飯店見了面,出席的人有雙方的另一半,高雄來的兩三親友、林老師和她夫婿陳義明老師,鍾局長夫婦,球友王有清先生特別連夜自製了看板,上書「亂世老人跨世紀的重逢」,作為攝影時的襯板之用。男主角林先生和我,如非預約之約,驟然相見,陌生定如路人,驚疑隔世,恍如夢中,互擁互抱,涕泣唏噓,激動激動,還是激動,二人無語,一片沉默。倒是身邊親友,熱心熱情,歡呼拍手,說笑不已。

  俗話說得好:「天下無巧合,凡事皆因緣」,因緣往往巧合得難以想像,而仍然發生的;我「莫須有」坐牢是因緣巧合,我無保而有了保是因緣巧合,和林先生分手又相逢更是因緣巧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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