綠島感想
我們判了罪,到綠島來幹什麼?是受罪?還是執行我們罪有應得的懲罰?都不是,是要我們完全遵從他,他講是黑的,我們就要講是黑的,就是共產黨說的洗腦工作。洗腦工作是不是有成效?我不知道。我認為,你判我們罪,我們「心不甘情不願」的情況下,你沒有實在的證據,判我們罪,我們認了,我們是弱勢者,沒有反抗的本錢,能怎麼?我們出去,要有保人,我在臺灣一個人,沒有家,從高雄左營上岸,都在獄中,我的生活圈子從綠島開始,我認為自己在這個島上重生。這個島,以前叫火燒島。日本時代專門關流氓,我們不是流氓。把我們弄到這裡來洗腦,慢慢地清除、篩選。可以的留下來,不可以的調回去,再重判一次。你不聽話,篩選出來,把你們除掉。這就是當時的政策。
那時候,卸任臺灣省主席吳國禎到美國喊冤。有幾十位記者,由駐美大使顧維鈞[1]帶來綠島。那一天我們很高興,因為有很多外賓,吃飯吃得好。
憶難友
我和吳大祿[2]、黃清淵[3]同隊,很要好。除了跟他們學閩南語,還學日語,學很久又忘記了。有一次拿到一小本日文的莎士比亞戲劇,不能公開看,偷偷看,我說我又看不懂,他們說:我教你,你慢慢看。
生產班就有幾個跟我滿好,像吳大祿算是年輕世代。還有陳振夫[4],咸寧艦艦長,[5]他也是好人,升上少將,退了伍還在高雄市做過市議員,但是,那時他的船上也出事。他的兩個兵,一個韓家華[6],一個林聖侯[7],兩個關在第四中隊,現在他們兩個已經回大陸老鄉了。船上會出事情,主要是船上都有一些專門做「抓耙仔」的人,只要看不順眼,報告上去,晚上左營碼頭四分之一的小吉普車來了,就說:「某某人,總司令召見。」一下子帶進去,就不知道去哪了。
還有一個空軍的吳難易[8],後來被調回臺灣槍斃,他要走的時候說沒有錢,我說我有十塊錢。這是大哥同學的太太從左營寄二十塊錢到綠島給我的,她的兒子陳文嘉寫了一本書《海軍.保釣.能源》。她是我的老鄉,我們同一縣,跟我老姊是結拜姐妹。她會嫁給海軍陳紹平(陳文嘉的父親),也是我哥哥的同學,大哥回到家時,知道她都還沒結婚,就把她帶去介紹給陳紹平,後來他們就結婚了。
吳難易要被調回臺灣,他就曉得完蛋了,他說身上什麼都沒,問我有沒有錢,我說:「我這裡還有十塊給你。」我不曉得他是什麼事被槍斃,就跟崔乃彬[9]一樣,好像是有人把他咬出來。吳難易和我同隊,他也跟吳大祿很好。吳大祿、吳難易、梁良齊[10],我們幾個很好。出獄後,梁良齊始終都沒見到人,我問吳大祿,說他待大陸沒回來,又改了好幾次名字,每次從大陸回來就改名,怕再被抓,還沒有成家,這都是吳大祿跟我講的。
我給吳難易錢的時候,他說:「一定是那一批人把我咬出來的。」他是這麼跟我講,我說:「沒有關係啦,我看你也沒有做什麼。」我不曉得他原來判多久,我們在綠島,誰都不問誰是犯了什麼,也不會問判了多少年。
我離開綠島時,王雍澤[11]給我一雙鞋。「忠孝仁愛信義和平」、「禮義廉恥」八德四維那幾個字就是王雍澤寫的,楊老朝[12]刻的。我跟楊老朝拿著皮尺在山上量字的尺寸,人從上面吊下來,吊繩是我拉的,風吹得好大,現在楊老朝也死了。還有一個很好的人,住士林,聽說自殺了,就是打石頭的石貴仔(黃石貴)[13],也與我同隊。
生產班很好玩,有一天他們去挖地種菜,我跟洪國孝[14]到海裡抓龍蝦、鰻魚來加菜,那時候我們天天吃地瓜葉,地瓜葉不是現在這個樣子,連梗子都很粗,像餵豬一樣。
鄭添枝[15]跟我很好,他是開火車的。我們要好的幾個,聊什麼都聊得來,這些人都是我認為最靠得住。還有一個仝錫麟[16],好像也死了。楊銀象[17]很愛開玩笑,很好的一個人。
崔乃彬被送回來時,我已經離開綠島。後來到臺北,碰到一些人,我說要找崔乃彬,他們說已經被槍斃。崔乃彬人滿好的,我和他一直都沒有關在一起,在軍法處是分開的,在綠島見過面,他在第四中隊,看到時會打個招呼,有時會講悄悄話,至於他在隊上弄什麼,我不曉得。
萬大鈞也是很好的人,以前我在高雄,過年的時候,大家都還會寄個賀年片,多少年以後,不曉得誰跟我講萬大鈞死掉了。他跟王任[18]兩個人開化工廠,滿好的,自己也結婚了,也有兒子。一直沒有葉宗茂的消息,我現在還打聽不到。
我老哥和張紀君被槍斃後,人在哪裡到今天都不知道,也不知道張紀君的家人。我知道彭竹修[19]在綠島過世,當時他生病,我去看他,我還跟隊上的長官報告,讓我到流麻溝前的一棟病房看他。彭竹修被關了以後,得到肺結核,我不曉得他是不是受刑,他在第四中隊,我也沒有機會跟他講話。他生病了以後,他們隊上的人,大概是長官吧,通知我們隊上說,他要見我,我才會跟我隊上的長官講我要去看他。有時候,看到那裡沒有人,我就跑進去看看。我曾看了他三次,他沒跟我交待什麼事,他說:「我生病生成這樣。」也沒講別的話。他過世後,我還不曉得他葬在十三中隊(新生訓導處公墓),照理說,葬在十三中隊他是第一個,我曉得他死了,葬哪裡沒有人跟我說,我離開綠島之前,也沒到十三中隊那裡,一直到二〇〇九年你們帶我去綠島,我才曉得,所以很感謝你們,不然我一直都不曉得。
釋放回臺灣
民國四十三年十月,說我時間到了,要找保人才能釋放,我就頭大了。我沒有家,找什麼家人啊?找什麼朋友啊?沒有啊!還好左營有我哥哥的同學,有聯絡。有時候還寄一點錢過來,我又不好去找。我們這樣的罪,公家機關的人,尤其是軍人,接觸我們,對他們的影響太大。最後還是硬著頭皮把保單寄出去。兩個保人,一個是當過臺南安平巡防處處長的陳紹平。還有一位當過咸寧軍艦艦長陳振夫,他們都是大哥電雷海校航海科同期同學,我很感謝他們,把我保出去。經過很長一段時間,四十三年接到保單寄出去,四十四年六月三十才出去。同時出去的有同隊的陳朔新[20],一位姓胡的,好像還有一位女生分隊一起,送到南寮漁港,坐小船到臺東。
到臺東的船跑得很慢,走了半天,到底是成功漁港,還是富岡上岸,我都不知道,我沒來過臺灣。身上還有幾塊錢,晚上就住在旅館裡。到臺灣沒有身份,身份證在綠島領的。所以綠島是我的第一故鄉。
踏上臺灣,真正看到臺灣的面目。一個陌生人,我當作自己出生臺東,土生土長,承認這裡是我的故鄉,再到臺灣去尋求發展。其實不叫發展,到臺灣去,還是被人家跟蹤,被人家吐口水,被人家瞧不起,知道你就是共匪,你曾經判過刑,所有的機關都不要。最後我還是到一個軍事機關,高雄海軍造船廠,幹了七、八年,其中兩年去當兵。[21]
當兵去金門正好遇到八二三炮戰,[22]剛開始要我去憲兵隊,我說我的個子不適合,最後去通信隊。當兵回來,再回到工廠沒多久,海軍總部人事署說,這是保防部給的資料,上面寫我這個人不能用。政工出身的保防官,一天到晚跑來找我,你的資料怎麼那樣?誰把你弄進來的啊?你在這裡面要好好的幹喔。假使有風吹草動的話,你要到我這裡來這樣那樣。我說,什麼叫風吹草動?你對我的看法怎麼樣,你不要對我講。你對我講,只會增加我對你的不信任、對你們軍官看不起。那個時候豁出去了。之前能夠進去,因為我認識那些長官,廠長親自跟我講:「你就暫時離開吧,上面保防部權力很大。」我就這樣離開,拿了張離職證明,什麼都沒有。
海軍工廠不讓我做之後,我先到臺南找朋友,之後又到臺中,找聯勤被服廠朋友,資料送上去,「不行!」就跑到基隆造船廠,找海軍的老長官,他說:「現在人事凍結沒有辦法。」說找港務局試試看。透過認識的人上拖船,薪水八百塊,人家幹二、三個月就是正式工,我幹了二年才是正式工,正式工可以算加班費,薪水就高了。我一進去做輪機,還要包電工。我在基隆一直住在大拖船,唯一的一條拖船上,住了三十幾年,白天有時警察還要來查一查。船都停在港務局這邊,之後換船了,換住遊艇,上面什麼都有,也可煮吃的。拖船就是大船要進港,把大船頂靠在碼頭,大船出港,就要想辦法拖出來,一直等到頭向外面,我們才離開。
第一次回家鄉
一九八七年臺灣解嚴之後,我先透過紅十字會,給他們以前上海的地址和四川簡陽的地址,先讓他們去找。找了很久,最後找到簡陽,那邊沒有來信,但是有那邊的地址,我三哥跟我弟弟都還在簡陽,終於聯絡上。民國七十九年剛開放探親,有幾個在臺灣認識的海軍,有從韓國過來的反共義士分到海軍裡,到基隆港務局又認識,大家一起回去。我回四川兩次,第一次先到成都,我大哥的兒子在成都。大哥的小孩最大的是女兒,第二個男孩子,第三個是女孩。第一次回去後,大概隔了三年再回去。那時我二哥還在成都,我們就一起回老家,去看看我三哥、我弟弟,下面那一批小孩子我統統不認識。
唉!他們看得出來,我只是想念家,在小孩子心目中「這個是哪裡來的怪物」、「家裡怎麼來了一個人」…。我離開家鄉時,我三哥跟弟弟都沒有結婚。三哥看到我還認得,我看到他們都變了,講話、聲音都不對了,他們聽我講話也不對了。我現在講的是家鄉的腔嗎?誰知道,會隨著環境改變。現在家鄉話很多都忘記了,他們講我知道意思,但是我沒有辦法再講,我忘記了。
補償
大哥一直不能得到補償,他們說「他是真正的共產黨」、「真正的叛徒」。現在有些難友都承認曾參加共產黨,卻有得到補償,我也不曉得這是怎麼回事。大哥沒有補償,我自己有補償,刑期五年以外,還有後來多關的八個多月。我申請大哥補償送件,跑了好幾次,現在我的腦筋也不好,要叫我寫東西也困難,拿個筆手就在抖。我大嫂被關的部分,我的侄女、侄兒都有得到補償(分三份,大概一個人十萬塊),大哥沒有啊!
烽火式的家庭
我在基隆待了三十幾年,一直到退休。警察常來找麻煩,我不要結婚。有次唐湯銘[23]來信,問我生活怎麼樣,我就寫給警備總部:我在港務局幹了這麼久還沒有成為正式人員。他們很厲害,馬上通知我們單位的保防,沒多久我就升上去了,我感謝他。
我退休,在基隆港認識這一家人,蕭媽媽開理髮店,小孩還小,那時她住臺北,她從南到北到處跑,要養家,她有兩個小孩,一個女兒出嫁了。她先生是在漁船工作出海沒回來,大概掉到海裡去了。我退休以後,沒有地方住,她說臺北可以住她那裡,先在龍江路,退租後兩三年前搬到林口來。
生活對我來說,沒有家,不能成家。因為養不活自己,養不活家,乾脆不要了。我做點事情,能夠為一個人家的家,爭取一些幸福,這是我自己的想法。一直到現在我還是這樣。現在我有一家人認為,我是他的家人,我也認為這就是我的家,我最起碼不給這個家增加煩惱。大家來往,都是很親的一個家庭。人家問我,有沒有兒子啊?我說,有啊,姓朱啊。[24]講一句粗話,那是我的種啦。大的一個不是,姓朱,我姓毛,一家人。大的姓蕭,我們那是烽火式的家庭,就是這樣子過。這樣子把生活過下去。
採訪時間 | 採訪地點 | 主採訪者 |
2009年1月15~16日 | 綠島人權園區 | 曹欽榮 陪同採訪:鄧華勝 |
2013年7月11日 | 新北市林口毛宅 | 曹欽榮 |
2013年8月30日 | 台灣游藝 | 曹欽榮 |
錄音轉文字稿:林芳微、蔡宏明、曹欽榮
修稿:曹欽榮
(全文完,本文轉載自《看到陽光的時候:白色恐怖受難文集 第二輯》(2014年1月出版)第9-49頁。)